梁幼祥的食趣天空

        等了四十年，兩岸終於推倒了那道牆，左盼右盼終於在一九九二年的春節後，我和媽陪著他返鄉。闊別四十多年，鄉音無改鬢毛催，老爸用佝僂的身軀和最疼他的六姐相擁而泣，十幾分鐘的相擁，兩人卻沒有一句話，只有那存積了四十多年的淚，源源道來。

        在南寧的那些天，我陪爸爸吃了馬肉米麵、狗肉打邊爐、紅扣果子狸、荔甫扣肉、馬蹄串……，每天親友來會面，除了六姑，幾乎沒認識的，因為他那一代的都先走了，但老爸能從長相判讀出誰是誰的孩子，我真服了他；他和第二代談著上一代，也能眉飛舞色，我也為他開心著。

        十天的親人聚會，沒有不散的筵席，我們從台灣帶了兩套四大件五小件，他們回送了甚麼都有的三大箱。臨行前，六姑拿了四個像小排球一樣大的「柚子」，告訴爸爸說那時收到我信時，正逢中秋，當下就買了柚子放在家裡，等著我們回來。這是天真感人的真愛，我卻擔心叫苦了，因為爸爸當年已七十五，媽媽七十二，我得顧著二老還得拖三大箱行李，背兩個不小的隨身包那四個如排球大的柚子……。

        我勸爸爸當場吃了它，他捨不得，只允當場殺它一個，其他回台灣讓朋友也嚐嚐，可是這四個月前的柚子內容已乾得不能下口，老爸卻下令帶回台灣，剩的三個柚子我算算得背著它們坐火車到廣州住三天後，轉車到深圳再轉到羅湖通關後到九龍，待了三天後飛回台北，再轉車回台南。於是在經廣州的軟臥包廂中，我又剖了一個，媽和我都勸他別吃，他說六姐買的，怎麼能不吃……，在經香港進關時，我刻意的遺失了另兩顆柚子……。

        台南老家老先生找不到柚子可發怒了，把我和媽用他一輩子不曾用過的眼神和重話來罵我，尤其說我是個「不孝子」！

        兩顆柚子差點讓老爸和我斷絕父子關係，那次廣西行，也是他四十年後的第一次和最後一次，隔年六姑走了，我們沒敢告訴身體和記憶都不行的老爸。

        九五年我因商務到緬甸、仰光，看到市集一堆形狀和廣西幾乎一模一樣的柚子，我叫停了車，店家有現成剝好肉得讓我試吃，那柚子的果香，從口腔迴遊到鼻息，輕咬一口，柚汁會飽滿且豐富的在口中噴灑四溢，微微的柚酸甜地一點兒不膩，我當下買了四顆回台灣。

        從泰國轉機到台北已是夜裡十二點多了，台灣從那年開始，不准帶水果進關，當下即被海關請到最旁邊的檢驗站，我慌了，千里迢迢只差這臨門一腳，我用極卑且哀的語氣，想著我要回家孝順的夢即將破滅，男兒的眼淚也擋不住了，哽咽地講述了我要用這柚子代替廣西柚來慰藉我那來日不多的父親！

        海關看著我，指著垃圾桶說：「我管不了這麼多！你得丟掉！」說著他卻掉頭走了！旁邊沒任何人，我似乎感受到她被我感動而放水，我只丟了兩顆，柚子碰著垃圾桶很大聲，另兩顆我壓回箱裡；海關沒再理我，我拎著行李，心裡想著「天啊！我居然帶著兩顆柚子出關了！」

        乘夜車到台南，天亮了，媽媽已弄好早餐和爸爸在飯廳用膳，我拎著柚子，放在桌上，微微顫抖撒謊地說，這是我到廣西、六姑要我帶回來的。

        剝了柚子，那汁冒在四周，整個房間已充滿柚香；老爸沒說話，咬了一口，眼角瞇了，笑了，咬了第二口，還沒嚥下，他說：「我就說廣西的柚子世界第一嘛！你們吃吃看……」我走到浴室發出了壓抑已久的哽咽。

        隔年，爸爸走了，我已設計了許多將柚子入饌的菜餚，燻鮭柚捲、柚肉可麗餅、柚香雪莉冰沙、柚絲鮮干貝……，許多餐廳都已學著用了，幾個學生也因為柚子的參與，在國際廚藝比賽中得了大獎。

        柚子沒再給我添惆悵，反而讓我設計了許多歡愉，也沒讓我和爸爸之間，留下遺憾！